砂锅煨醋

分类:小说
2021-02-09 15:39 阅读(?)评论(0)

 

砂锅煨醋(短篇小说)

山 茅 


   我小时候居住的那条小街,地处城市西面,算是在城边边上。街道短且窄,加上又没有一家商铺,自然就谈不上闹热。而居住的二十多户人家,都是平头百姓,所谓的引车卖浆之流,缺了名人,小街自然也就不能因人杰而地灵了。像这种小街,在本城诸多街道中,处在可以忽略不计的范围。但后来却名气大得很了,那是缘于邓先生。

   邓先生也住在这条小街,他是教书先生,是我们的长辈。五十年代,我少年认识他时,邓先生四十来岁,脸清癯白净,可能是长年在室内从业,少见阳光之故。人长得瘦高,像一根细竹杆。早些年,他总爱穿一袭灰布长衫,我想要是年青时,应该是腰杆直挺,有玉树临风的神形。后来,不再穿长衫,大约是与时代氛围不相协调了。

   小街虽小,也有巨大的地方,街头、街中、街尾各横斜着一棵粗大的黄桷树。在当地,黄桷树是常见的树,但像这样大的却并不常见,主干直径有两米多。三棵巨大的黄桷树,枝繁叶茂,形成巨大的树冠,枝叶相连相交,浓荫一条街,风过处,宽阔的叶子飒飒作响。到盛夏时,街两边,男人们都光着膀子在绿荫下乘凉,或坐竹椅或躺凉席。而邓先生极少加入这个队伍,即便有时现身,也绝不光膀子。

 

   作为读书人,邓先生是琴棋书画样样在行。

   先说琴。他经常在家弹,一曲终罢,余音绕梁不绝。偶尔也在门口的黄桷树下弹,春天来了,黄桷树一派新绿,叶子明净得很。他在树下一坐,把琴一支,琴声响起,行云流水、如诉如泣、时激越时低回,常有经过的路人驻足聆听。邓先生自己也沉浸曲子中,神情肃穆、微眯着眼、摇头晃脑、倾情弹奏,青翠宽大的树叶在风中晃动,好像在闻曲起舞。曲终人散,留下一片赞扬声,他也像从情景中回过神来,冲着离去的背影点头致意。是感激知音还是礼节性致意,不得而知。

   他那琴初亮相时,邻居们都不认得,平常只见识过二胡笛子之类。他说这种琴老祖宗那时就有了,有两千多年的历史,而他那琴也像是有年头的东西。他常弹的一首曲子,少时听不太懂,总觉得有点悲兮兮的。他说长大了自然就会听懂。我曾问:这是啥子曲子?他回说:阳关三叠。

   次说棋。邓先生会围棋,那时围棋是比较高雅的玩艺。小街上的人家多为寻常百姓,没啥人会围棋,所以邻居跟他也没啥交集,不晓得他水平咋样。但他家中有一个奖牌,那是市里某届新春围棋邀请赛第二名。邓先生遇到喜欢听他摆龙门阵的人,提到此,意犹未尽,略带遗憾说:唉,就差半目,功败垂成,屈居亚军。有人则背后说,输就输嘛,有啥好委屈的?要觉得委屈,下次去赢回来不就得了!邓先生晓得后,又有说法:弈之为技,冶性矣。要是为了一个奖牌牌去下棋,就没得意思啰!他说得半文半白,旁人听得倒懂不懂。

   至于书画,作为文化人的看家本领,邓先生自是不在话下。俗话说字如其人,用在他身上还真是一点不假。他写的字,铁划银钩,刀枪剑戟一般。有邻居说他的字瘦筋筋的,细得像筷子,有邻居说他的字穷兮兮的,不富态,不受看。他说,你们不懂,这是一种字体,讲究的就是这个境界,时穷节乃见。他喜欢画竹子,他笔下的竹子跟他人一样,清一色瘦骨嶙峋。那位冠军棋友问他为啥只画瘦竹?他说竹为君子,瘦方见节。我成年后才明白他画竹也是自况,他曾经为了坚持已见,辞去了民办学校的教席。对他画的竹子,邻居倒认同了,说竹子嘛,天生就是瘦条条,哪个见过胖竹子?

   三伏天,他脱去外衣,光着膀子伏在书案上画画写字,跟平日形象判若两人。从他窗外经过的邻居,看着他这模样就幽默地说,邓先生今天凉快啊!他晓得别人是笑他不顾平日的斯文,也报之一笑,不慌不忙地回说,暑日无君子,暑日无君子嘛。

   对于琴棋书画,邓先生并不太在意,只是说雕虫小技罢了。在意的是自己一肚皮的学问。

   在我们小孩的眼中,邓先生确有一肚子学问,他似乎天上的事晓得一半,地上的事全知。小街上的人遇到事情有争论,莫衷一是时,总有人会提出:去问问邓先生。由此可见,他在小街上是最有学问的人。他说话喜欢掉书袋,还带点之乎者也,也不在乎别人爱不爱听或能否听懂。又自觉比别人多点学问,有义务先进帮后进,因此有点好为人师,常主动指教别人哪里写错了或念错了。在旁人眼中,邓先生不仅是有学问,也是一个好人。他爱帮助人,比如过年时帮邻里街坊写副对联,遇到哪家有红白喜事需要写点啥时,他更是义不容辞,一力担当。遇到别人有难事时出个主意啥的,也很热忱。虽说他一付热心肠,但他说话认死理、办事很迂腐,加上说话文绉绉的,有人也烦他,给他取了一个外号:邓酸酸。

 

   后来又有一件事,让这外号进一步得到印证。

   小街再往西就是西郊了,西郊是城乡结合部,地势起伏大一些,路不如城区的街道规整,暴雨后低洼处常形成沟壑。西郊也是各种农副产品市场,东西种类多,附近的居民都喜欢去那里买东西。一次邓先生到西郊办事,遇到一条小水沟,两端望不到头,绕不过去。沟只有四五尺宽,同行的人,一跃而过。他却犯愁,一边沿着水沟来回走,一边挠着脑壳,想着咋个办:是干脆回家?还是涉险而过?旁人一看,告他:“邓先生,你腿长,一跳就过去了!”

   一句话提醒了邓先生,邓先生把裤脚一挽,双脚一并,就往前跳,结果掉进水沟。旁人赶忙拽他起来,鞋子、袜子全湿,那时他还穿灰布长衫,所以连长衫也湿了一截,一张白净的脸也涨得通红。

   旁人问:“邓先生,你干吗不单脚跳呀?”

   邓先生说:“书曰:单脚为跃,双脚为跳。你不是告我跳过去吗?”

   周围的人你看我,我看你,都摇脑壳笑,不知该说啥好。这一来,“邓酸酸”这个外号就叫开了。不过没有多少恶意,有点戏谑的意思,而且出于对他为人的尊敬,都是背后叫。所以邓先生本人并不知晓。

   他走路喜欢慢条斯理地迈方步,别人开玩笑问是不是怕踩死蚂蚁,他自诩是安步当车。他办事喜欢按部就班地进行,别人嫌他慢,他说不以规矩,不成方圆。

   更让大家好笑的是他的另一个规矩。他出门时,即便是大晴天,也要背上一把油纸雨伞。旁人指着天空问他:邓先生,你这是啥子意思?难不成这大晴天还会下雨不成?!那时没有天气预报这一说,都是各自凭经验。他没有停下脚步,也不抬头看天上,却认真地回答,古人云:“晴带雨伞,饱带饥粮”。

   他的雨伞,常常是原样背出去,又原样背回来。刚开始还有邻居笑话他,后来也见惯了,懒得笑话他。

   终于有一次,晴空万里的午后,一场雷阵雨呼啸而来。不消说得,邻居们一个二个落汤鸡似地跑回来,说不尽的各式狼狈。唯独邓先生,撑着他那把天天背在背上的油纸红伞,器宇轩昂地走回来,长衫一丝不苟。事后有人夸他见事远,有人则说他是瞎猫碰上死耗子。他反倒低调地说,愚者千虑必有一得嘛。

 

   元宵节在西郊那块空地上有灯展,供游人观赏,有灯谜供大家猜,且猜中有奖。奖品虽微不足道,但是猜中者的得意和众人的乐趣,反倒是令人津津乐道的。那一年的谜语,一个一个地被猜中,最后剩下一个,谜面是“砂锅煨醋”,是一歇后语,要求打一人名。猜谜的人都晓得,既然是“打一人名”,那肯定是名人,至少也是公众人物。否则,不见经传的张三李四,有哪个能晓得?不符合出谜的规矩嘛。

   猜来猜去,居然就没人能猜中,时间慢慢过去,人越聚越多,交头接耳,都在盼望着高手出现,揭开最后的一个谜底。就在这个关键时候,邓先生背着雨伞,迈着方步出现了。历年的灯谜会,剩下众人猜不出的谜语时,常是邓先生出马,一举拿下。所以邓先生也习惯了最后登场,完成收官之作。看着大家正在灯谜下议论纷纷、翘首以待,邓先生为众人在等他来揭晓最后的谜底,心头颇为得意。不料,他这一亮相,全场欢声雷动,震耳欲聋,齐声喊出:

   “炖(邓)酸酸!炖(邓)酸酸!”

   这一下,倒把主持发奖的人整晕了。几十人上百人都猜中了,这区区奖品给谁?发奖人的担心是多余的,没有一个人前去领奖,大家公认这一奖项的赢家是邓先生。

   这一下,也把邓先生震醒了,白净的脸一下涨得通红。原来旁人送他的雅号就是:邓酸酸。

   故事口口相传,一传十,十传百,迅速在全城传开。城圈圈头的人都晓得了那谜语:砂锅煨醋——炖酸酸。

 

               20201112

               

  最后修改于 2021-02-09 18:14    阅读(?)评论(0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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