山茅

站　着

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山茅

 

毛毛是我小儿子，在培智学校。风风是我大儿子，正在读大学。暑假，我一遇到管不住毛毛时，就得求助风风：

“风风，帮我看一下毛毛。”

每到这时，风儿就会出面帮忙，对毛毛说：“过来，站在我这里。”

于是，毛毛就会老老实实到风儿旁边站着。风风则继续在书桌前忙他的事，不再看弟弟，仿佛弟弟不存在一样。

当哥的这个权威什么时候形成的，我也说不好，想来应该是很小时就形成了吧。他比毛毛大了七岁，毛毛很听他的话。

站在一旁的毛毛开始还能好奇地看着哥哥忙事或玩，很快就失去了兴趣，眼睛挪向别的地方。每当我经过他身边时，他就会用目光看着我、追逐我，却不说话。他有点语言能力，平日有需求时，会说简单的单词或短句，比如想吃饭时，会说：饿了。口渴时会说：喝水。但当你要问他什么时，他不回答，比如问：中午在学校吃什么？他从不回答，不知何因。如果稍作提示：中午是吃米饭还是面条？回答是面条。如果问：中午是吃面条还是米饭？回答是米饭。

他看我的眼神里的意思，就是不愿意站着了。我明白他的意思，但没有理他，想让他多说话，想以此逼迫他开口说要求。他偏不说，他觉得我能明白他的意思。我转身离开，能感到他求助的目光盯在我后背上。

毛毛就这样站在风风旁边，有时扭扭身子，有时又看着他哥，有时看着笔记本电脑的屏幕，更多的时候是东张西望，盼望有“奇迹”发生。他心头有数，到时候会有人干预。

站久了，毛毛开始沉不住气了，小声喊道：“爸爸”。声音里满是希求。我明白他的意思，立刻应声：“哎，有事儿吗？”

他却没有了第二声。我则装着什么也不知道。

 

当我再次经过他身边时，看着他，他那目光里满是渴望，我很不忍心。由于智力太差，他失去了正常人的许多乐趣，很可怜。不知道他是否晓得这点。能让他高兴点，是我最高兴的事。他有他自己的世界，在他的世界里，他会把一些常人看作“坏事”的事，当成自己的乐趣，这又让我受不了。他的世界里有很多东西，我了解不了，理解不了，接受不了，而接受不了也只能接受。

一个钟头过去了，我沉不住气了，实在不忍他受委屈。故意经过他身边，当他用目光望着我时，我主动问：不愿意站了？

他不说话，点一下头。

我说：那你去玩吧。

他看看他哥，他哥根本没看他，照旧忙自己的事。我看出他的犹豫，就说：没事儿，爸爸同意了。他又看了看他哥，没动。在这种时候教他任何事，他都会很痛快地答应。我说：

“毛毛，不要再摔东西了，好吗？”

“好！”

“毛毛，不要再掰坏东西了，行不行？”

“行！”

……

……

其实我知道他事后照旧，还这样说，是希望他有天能明白一点。对我来说，东西损坏了事小，伤到他事大。到了医院，一看白大褂，他啥都不配合，拼命挣扎，之前答应的话没有一点用。十多年的看病治疗和康复训练经历大抵如此，回首一看，都不晓得是咋个熬过来的？

 

我马上对他说：“那好。走吧，不用站了。”

毛毛刚一动脚，风风说话了：“我让你走了吗？”

哥哥的话管用，毛毛又不动了，老老实实地站在那里。情景又回到之前。

 

毛毛是一个脑瘫患者，智力重残。从五岁开始，我就送他到培智学校。培智学校原本是不收的，说起码得收生活能自理者。最后，同意先让他到早期干预班呆着。到七岁时随班升上去，据说，是生源不够，开不了一个班，把他和另一个程度亦重的孩子收了，凑数。直到十年后“结业”离开，培智学校里教的东西一样不会。我明白老师尽力了，他是自身条件所限。

在家我们则教他生活自理能力，我觉得这更重要，但也收效甚微。兴趣方面，只要不妨碍他人，不损坏东西，就都由他去。他最喜欢听的故事是《木偶奇遇记》，最喜欢看的动画片是《猫和老鼠》。他只认自己喜欢的，别人“推荐”的没用。几十盘磁带中，他喜欢听的故事就那几个，及至磁带都听坏了。我到西单图书大楼去买，售货员好笑地看着我说：现在哪里还有卖那玩艺儿的？弄得我像刚从桃花源里出来一般。

毛毛有特殊的记忆力，一些几年前甚至十多年前听过的磁带，再听时，他能提前说出后面的词语或短句，是他自言自语，却准确无误。有如此惊人的记忆力，其他智力却一塌糊涂，而立之年，连一两岁小孩的智力都不如。

造化弄人，让人无语。

万幸，有哥哥在，一切都不足虑。

 

毛毛又用目光追逐我。我对风风说：“风儿，让弟弟走吧，他不淘了。”

随着我的话音，毛毛立刻用眼睛看着风风，风风像没听见一样，仍埋头干自己的事。毛毛刚活泛的眼光又恢复了黯淡。毛毛高兴时，眼睛明亮有神，跟正常孩子无异，其余时候眼神漠然痴呆，一下就能看出是有问题的孩子。好在，他常常是笑嘻嘻的，机构老师说他是开心果。这时，看着那失望的眼神，我晓得风风不发话，毛毛是不敢走的。我说：“风风，让弟弟走吧。”

风风头也不抬，眼睛盯着电脑屏幕说：“去吧。”

两字一出，毛毛像获得“大赦”一般，倏忽离开哥哥管控的范围。

 

风风性情宽厚大度，很爱弟弟，弟弟也很依恋他。哥哥住校不回家，毛毛总说：“想哥哥。”风风一回来，毛毛总要在他跟前绕来绕去。

好些年后，我看到风风写的东西，他对女友说，他从不嫌弃这个弟弟，从不羞于提到自己有个“傻”弟弟。我心里一阵温暖，有哥如此，弟之幸也。旋即，悲凉袭来，我已经历了白发人送黑发人之痛，毛毛也失去了哥哥，只是他还不明白咋回事？ 风风走了，毛毛发急时，我们一点办法都没有……而他仍然不“明白”。

 

一晃，又过了多年。

 

如今，我不在毛毛面前提哥哥，他还一如既往想哥哥，时不时会说：找哥哥。有时会站在沙发上，看那墙上的照片，照片里有哥哥。十年了，他再也没有见到过哥哥。

 

现在，再也没有人叫他站着。

以后，到了他独自一人那天……

我不敢想。

而他自己还是常常笑嘻嘻的。

 

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2022、8、25